那些人 那片沙
23年前,我从当地电视台转行到宁夏灵武市白芨滩防沙林场成为了一名林草人,那年我36岁。如今23年过去了,期间经历了林场38万亩沙漠从黄到绿的改变,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那些人、那些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成为自己人生历程的美好见证和温暖回忆。
白芨滩防沙林场位于毛乌素沙地的西南边缘,这里有自然形成的80余万亩沙漠草原,沙柳摇曳,柠条展枝,花棒吐艳,冬青滴翠。在它的西边就是宁夏平原,依赖黄河自流灌溉的优势,这里的老百姓安居乐业,山川共济形成当地农牧业发展的格局。上世纪50年代,由于过度放牧和开荒种田,导致毛乌素沙地严重退化,肆虐的黄沙每年以4到5米的速度向西迁移,80余万亩沙漠草原彻底沙化,迫使牧区的群众背井离乡。大量的泥沙在雨水冲刷下进入黄河后随河水流进农田,造成农田泥沙淤积,无法耕种。1953年白芨滩防沙林场应运而生,从此三代白芨滩人接续治沙造林,肩负起保护黄河和万倾良田的重担,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那是2000年4月,白芨滩防沙林场接到上级下达的1万亩治沙造林任务,要求3年内完成。每年3千多亩的治理任务,拉开了白芨滩防沙林场成立47年后大规模治沙造林的序幕。经过3年的治理,毛乌素沙地1万亩裸露的沙丘扎上了麦草方格,栽上了灌木,撒上了草籽,放眼望去,蔚为壮观。2003年6月,一位中央领导同志来到这里视察治沙造林工作,登高远望,十分感慨。送走了领导,我和几位同事心情激动,商议要就地树碑立传。场长王有德问,写啥?我略一思谋随口说道:领导同志极目远眺,只见这里莺飞草长,鸟语花香,绿意盎然……。王场长盯着我看了老半天噗呲一声笑了,我以为他要夸我,不料,他脸色一变,对我大声训道:草方格才扎上,种子才播上,苗子才栽上,哪来的草?哪来的花?还鸟语花香呢,你搞宣传就知道瞎咧咧,一点也不实事求是。我的脸瞬间红透了,转脸一看,旁边的同事个个抿着嘴偷笑。见状,王场长哈哈大笑,转身走了。我悻悻地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从媒体转行不久遇到的这件事情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治沙造林那得一个坑一个坑挖,一棵树一棵树栽,有些沙漠还得一遍又一遍治理才能长出树苗,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你不干,哪来的鸟语花香呀。
白芨滩防沙林场总面积148万亩,其中80万亩沙漠治理任务艰巨,为此场里想了很多创新的办法,引进承包机制就是办法之一。为此许多当地的老百姓走进了沙漠和林场工人一起治沙。
我第一次见张建霄是2008年7月,那时他还是宁夏师范学院二年级的一名学生,暑假到了,他跟着叔叔到白芨滩扎草方格打工挣钱。用草方格治沙是当地群众的发明创造,就是在裸露的沙丘上用铁锹将平铺在上面的麦草一半扎在沙子里,一半留在地面,形成1米乘1米的草方格,起到固沙保水的作用。建霄说,自己体力好,一天能扎1000多个草格,如果按一个格子一毛六分钱算,能挣不少,自己挣学费上学,心里踏实,父母太辛苦了,不能让他们再受这么大地罪。听说工地上来了一名大学生,正在干活的场长王有德过来看望他,当王有德伸出双手要和他握手时,张建霄腼腆地摘下手套说,我的手太脏了。王有德紧紧握住张建霄满是泥灰的双手说,娃儿你受苦了。看着王有德同样落满灰尘但不失慈爱的面孔,张建霄的眼里擒满泪花。治沙英雄王有德特意来看他,给了他很大的鼓舞,大学几年张建霄每个暑期都到白芨滩参加治沙劳动,除了给自己挣够了学费和生活费,读完了大学,还给同样上学的妹妹攒够了学费。
我再次见到张建霄的时候是2019年,他已经是一名中学教师。有空的时候张建霄也故地重游,只是他当年参加治沙劳动的地方,已经遍地绿树鲜花,张建霄说大学期间参加治沙劳动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态度,现在每当工作生活中遇到困难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这段艰辛岁月,然后收拾好心情,继续赶路。
白芨滩防沙林场处在宁夏中部干旱带上,年降雨量不足200毫米,这里的治沙人常说,在沙窝里栽活一棵树比养个娃娃难。为此白芨滩治沙人想尽了办法,营养袋造林、植苗造林、点播造林等等。
2007年,林场职工李国宝承包了500亩治沙任务,赶上秋季雨水多,他抢抓时间在草方格内点播柠条种子,不料想一到晚上许多老鼠就来刨种子吃。李国宝愁的睡不好觉,他苦思冥想琢磨出一个好办法,每天晚上带着妻子拿上铁盆在沙丘里来回敲,一直坚持到播下的种子都发了芽。有一天两口子半夜才赶回家,来到门口一看,在外地上小学的八岁女儿因为没有进家门的钥匙,已卷缩在自家的三轮车里睡着了。正赶上秋风扫落叶,李国宝说,那年树叶真黄,黄的叫人心疼。
我母亲去世的那年,单位里2万亩的治沙造林任务压的人喘不过气来。7月,宁夏灌区麦收季节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上扎满了新鲜的麦草方格,金灿灿一片。在即没有诗也没有远方的光阴里,治沙人日复一日,东山的日头送到西山,汗珠子掉在地上能摔成八瓣,硬把眼前的沙漠治理成了用诗也无法赞美和表达的浪漫远方。为了赶雨季在麦草方格里抢播上种子,单位派我回老家内蒙古阿拉善左旗调沙拐枣籽种,匆忙中见了母亲一面,连她特意给我做的大烩菜也没顾上吃,就连夜往单位赶,工人们急等着用种子呢。母亲没有怪我,只让我路上小心点。在她的心里永远都是儿子的事大,集体的事大,没想到从此我却与母亲阴阳两隔。11月,她突发心脏病离世,一句话也没有给我留下,那年她58岁。以后的许多年里,我经常一个人走进沙漠,看那些已经长大的沙拐枣开出红色或黄色的绒花。即便是错过了开花的季节,我也依然会在花开的地方,想像花开的样子,想像母亲的样子,今年我已经60岁了,我比母亲大两岁。
2020年秋天,我陪着中国书画院油画家张铁涛老师来到白芨滩写生。行走在亘古沙漠里,他敏锐地捕捉到这里生长的一种植物,在秋风萧杀后由青到红的蜕变。他将那一抹红进行了大肆铺张,描绘了一副红色浸染白芨滩的景象,在似是而非的宏大叙事中,把白芨滩人几十年的艰辛付出,展现了出来。铁涛老师说,那是白芨滩的治沙人用心血浇灌出来的红色绿洲。对这片土地的浪漫表达,把白芨滩人关于青春,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那些活着的和已离世的治沙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都凝固在这幅画作中。驻足在这幅画作前,惊诧于这样的表达,“年华从此停顿,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在白芨滩的沙漠里,每天都在发生着许多感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无不温暖着我的心,这里的人那么质朴,对物质的欲望那么简单。“命运让我生活在沙漠里,我就应该活成柠条的样子”这是林场职工梁峰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
1990年,22岁的梁峰入职白芨滩防沙林场一干就是33年。这33年里,从沙柳平茬到砖窑烧砖、打预制板、砌墙盖房、平沙造田、开荒种地、扎草方格治沙,所有的苦活累活都干过。如今他已从一名治沙工人成长为一名护林队长。今年春季森林草原防火进入关键期,他每天天不亮就骑着摩托车到林区巡查,每天的巡查里程高达300多公里,在他管护的林区里,没有发生一起火情。他的妻子也和他一样,经常放弃节假日休息,帮其他职工一起看山口,巡山林。她说,我是一名党员,我不能看着前辈治沙人辛勤栽下的山林毁在我们这些人的手中。
数载丹心,幼苗已成参天树;青丝白发,曾经沙海绿作舟。当年,老场长王有德批评我的地方早已绿树成荫,密不透风,鸟语花香也成为现实。李国宝的女儿已经出嫁了,现在他经营着5座温棚,6亩沙地韭菜,5亩苗圃,承包管理800亩山林,家庭年收入超过20万元。张建霄还在教书,学校党支部的负责人说,他所带的班,综合成绩是全校最好的。母亲也离开我近21年了,母亲给了我生命,也给了我念想,她走了21年,我想了21年,以后还会想下去。白芨滩的绿色也在不断延伸,治沙造林的面积已经达到70万亩,沙漠变成了绿洲,沙丘变成了青山。治沙人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现在大家除了继续治沙,还干起了养殖业、种起了大棚,做起了沙产业,200多人的林场去年职工人均收入超过10万元。场里还开办了职工爱心餐厅,每个人花上2、3块钱就能吃上一顿舒心饭。特别是那些年轻职工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上班后,家里的老人、孩子吃不上饭。
站在沙漠里,我是柠条。站在公路边,我是白杨。我就是我,不论在哪里,我都深爱着脚下的土地。感谢治沙让我的生命有了价值,感谢治沙让我与林业结下了半生情愿。这是白芨滩人的心声,也是我的!